当前位置: 子规 >> 子规的种类 >> 他对诗歌的痴迷不亚于阿基米德对几何学的痴
一个最不想做皇帝的人,梦魇一般,穿上龙袍,面南而朝,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这是历史的错位,这是命运的错位。是诗人还是皇帝?他的角色从此遭人詈议。他实在最宜于驾一叶扁舟,浮游于湖滨,极尽享受冯虚御风的快意,正如他在《渔父》词中抒发的: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对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叩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倾波中得自由。
他是把身心自由作为最高人生价值的人。追求自由是他的天性,他憧憬的是披发行吟,泛舟轻歌,如一渔夫,悠然自如.这就是李煜的幼稚病,也是王国维所称道的赤子。如此说来,李煜的本质身份只能是诗人,任情率真的诗人,即使披上尊荣无上的皇袍,也掩不住他的诗性思维.他是个本色演员,转不到皇帝这种角色上来,本性使然也.让他当权谋家,只能左支右绌;让他口吟一阕,却能口吐莲花。被俘之后,赵匡胤招待旧主,说:“闻卿能诗,可举一联。”李煜沉思良久,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宋太祖微笑颔首:“好一个翰林学士。”赵匡胤可谓一语中的,在此,可能自比唐玄宗,而将李煜比为李白吧。吟风弄月正是李煜的强项.试看李煜当皇帝时的词作《浣溪纱》: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坐拥佳人,笙箫唱和,工于词章,在李煜看来,是世上最优雅最精致最浪漫的生活.此曲綄溪沙真实描绘了这位南唐国主的宫廷生活,极声色之娱也.红日已当空,歌舞犹未休,大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之意.舞女轻捷,佳人微醉,我见犹怜,宛然在目;长夜之舞,箫鼓声声,燕言莺歌,犹然在耳,有道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李煜沉溺于淫靡的生活之中,享受着夕阳西下般的绚烂奢华,全然忘却了一江之隔的那边,赵匡胤虎狼般的青森森的觊觎之眼.
然而,李煜仍然天真率性,仍然对赵匡胤存有幻想,毕竟赵曾是李家王朝的臣下,何况自己即位之后,就俯首称臣,去唐号,改称江南国主,改印文为江南国印,朝贡于宋.李煜已知宿命,自知无力挽回早已颓败的南唐,只是想求得一射之地,能够让他优哉悠哉,炮制清词丽句,配以缥缈仙乐,与爱人共度良宵,唯此足矣.就像他所描述的: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就是李煜所要的生活,诗情画意,俊逸神飞!
但是,人生必须直面现实的真相.生活或许需要诗歌点缀,但诗歌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对于李煜这种特殊身份的人尤其如此.他的专业应该是权谋家,诗歌应该是他的业余爱好.曹操在这方面就拿捏得非常正点.而李煜却本末倒置,将专业弃为业余,将业余尊为专业.他对诗歌的痴迷不亚于阿基米德对几何学的痴迷.当希腊城被攻破时,阿基米德正在思考破解一道几何题,并喝斥前来杀他的敌兵,不要踩掉图形,让我做完此题!李煜在金陵城被攻破之时,在干什么?写词,正在书房摊开一张雅洁的澄心堂宣纸创作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写完上阕,下阕才写了两句,有人跪拜报告:内城已被攻破,宋军正杀向皇宫!但李煜还是坚持写完了饱含血泪的十六字:
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炉里的香烟,衾褥上的文饰竟然还是那般神闲气定袅袅娜娜--哦,这不过是明了大限已到的瞬间宁静,是类似垂死者临终时的片刻安详.他一生挚爱的小周后,此刻已失却了绣床斜凭娇无那的美丽,只见她“空持罗带”,花容憔悴,美眸凝恨,哀婉凄怆,眷顾难舍。无怪乎以洒脱豪迈著称的苏东坡读到这两句时,也倒抽一口寒气:“凄凉怨慕,真亡国之声!”
“回首恨依依”,一个“恨”字,从此穿透并注释他的残生……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风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望江南》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子夜歌》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甚至就在辞别祖庙之际,他仍然没有失去诗人的习性,怀着痛苦悔恨和依依惜别的心情,垂泪泣血,写下对祖宗业绩的回忆以及由此引起的内疚和自省: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干里地山河。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凉枝作烟萝.儿曾识千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的开篇以时空对举,笼括了南唐的历史和疆域。皇城里,龙楼凤阁高耸入云,远连河汉;御苑内,琼枝玉树葱郁葳蕤,烟聚萝缠,生为皇子,性本诗人,何曾懂得什么叫战争(几曾识干戈)?他知道“一旦归为臣虏”,将会腰围减攒,两鬓添霜,但他仍然让教坊(管理宫廷音乐的机构)演奏离曲,让自己在凄咽哀婉如泣如诉的旋律中,与那些对他充满了爱和敬意的宫娥们挥泪告别……
肉袒出降之后,他被押至汴京城,被封为“违命侯”(因为他听信“坏人”挑唆,违抗命令,不入宋朝之故)。在违命侯寓所内,他过着屈辱的生活,甚至他一生挚爱的小周后也不得不奉旨进宫,蒙受宋太宗赵光义的一次又一次的猎色/凌辱和蹂躏。有史为证:“为燕乐,进辄数日才出,出必饮泣。詈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一个曾经的国君沦落到连和自己的妻子都不能保护的地步。强权政治不仅剥夺李煜的自由,还强暴了他的尊严,无怪乎他在书信中告诉旧宫故臣,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能够给他一丝纾解/排泄/安慰的,唯有诗词。从词中去寻觅失去的江南天堂,去追忆似水流年。好在有词,让他沉溺其中,稍稍隔绝一下他忍辱偷生的残酷现实。他用精湛的诗艺顽强地记载了他个人的“历史”,从一定意义上,他的词或可称得上“词史”,如这一曲《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个“锁”字,点明诗人的囚禁的处境。别一般的离愁挥不去,抹不开。他仍然无法像蜀主刘禅那样淡忘故国.他在梦里都在记惦那草长莺飞的大好江南.断肠人的屈辱/悔恨以及丧失家国而永不复得的悲恸融合在一首诗里一曲词中,让后人看到他的泪水如何在料峭春夜里淹没梦境,如何像啼血杜鹃那样于黑暗之中发出嘤嘤哀鸣: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字一血,一字一泪,将梦境与现实/欢乐与愁恨对比写来,大喜大悲,在起大落。花飘落,水流逝,春归何处?诗人敏感的心已经捕捉到了人生末日降临的信息。从这悲怆低沉的旋律中,人们听到了他为自己谱出的挽歌,活着的自我为死去的自我弹奏的一支安魂曲!
这一天终于悄然无声来临了----这是阴险的谋杀,李煜根本不会想到生之日,也竟是死之日!太平兴国三年(978)七夕——李煜四十二岁生日,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他,竟然为自己的生日搞起了庆祝仪式,诵经和鼓乐声传至户外,歌伎悲歌哀舞,《虞美人》声摇屋瓦: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太宗赵光义早就熟读这《虞美人》,曾反复咀嚼、品味。词里流露出的真挚感情和强大的感发力量令他惶恐不安,他竟担心这个天真的诗人一旦成为“勾践”,自己将重蹈“夫差”的覆辙,于是一直在谋划巧妙地干掉这个“违命侯”。机会终于来了,他借祝寿为名,命人送来一匣巧果,谁也不知巧果里注入剧毒的“牵机药”。李煜很高兴拿起巧果就吃,毒药立刻发作,一阵腹痛,手脚抽搐,扑通倒地,遍地打滚,大颗大颗的汗珠涌泉般冒出。众人慌乱无措,只见他用双手紧压着肚子,他的腰越弯越曲,直到头和脚勾连在一起……很惨----归根结底还是死于词。不久前他曾乘醉题诗于窗,云:“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可谓一语成谶。
“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词初为艳科,难登大雅之堂。正是走来了南唐杰出的词人——李煜,才一改词的格调。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他被后人誉为“词中之帝”,这当然不是因为做过世俗意义上的皇帝,而是因为他在词坛上的至尊地位,是因为他的词是“花间派”的代表,是“五代之冠”。
顺便再说一句,或许对当时百姓来说,他也并不是一个坏皇帝。史载:“江南百姓闻煜死,有为之巷哭设斋者。”
注释
①汪蛟门《醉春风》
②刬:(chǎn):铲除,在此可意会为“脱掉”。
③参见《中国的男人和女人》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