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冯梦龙编过一本山歌，名为《夹竹桃顶针千家诗山歌》。单看这书名，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怪异，不搭界的四样东西，怎么凑到了一起。可是翻开书，就会佩服作者手段的高明。他用顶真这种修辞方式，借用《千家诗》中的某一句成诗，演绎出一种全新的山歌形式。这种新的山歌开头两句是七言，中间四句是四言，最后两句又是七言，句中衬字则是可以随意添加的。最后则是借用《千家诗》中的句子来结尾。不要以为这最后一句会很风雅，很多时候本来很好的句子，在此时已经不能直视了。如果诗的原主人看到，恐怕棺材板都盖不住了。不信你看。

春来夜夜忆私情，手托香腮眼看灯。罗帏寂寞，捱过五更。衾寒枕冷，凄凉怎禁。姐道：我郎呀，你自来欢娱所在嫌夜短，教奴奴秋千院落夜沉沉。

这首山歌写一个女子深夜怀念情郎的情形。手托香腮，独坐灯前，直到五更，与之对比的，则是她对往昔欢娱嫌夜短的期盼。“秋千院落夜沉沉”，诗出苏东坡的《春宵》，挪用在此，切情切境，可说是天衣无缝。这一则算是这本书里比较文雅的了，其他的可没这么“素”了，再看一首。

郎多容貌中奴怀，抱住子中间脚便开。擘开花瓣，轻笼慢挨。酥胸汗湿，春意满怀。郎道：姐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样滑，为有源头活水来。

“为有源头活水来”一句出自朱熹的《观书有感》。朱熹是南宋理学大家，一辈子提倡“存天理，灭人欲”，倘若他地下有知，看到自己的诗被后世文人这样用，棺材盖估计要翻了。冯梦龙也算是大家了，他写的《三言二拍》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规模宏大的白话短篇小说总集，也是白话短篇小说发展历程的第一座丰碑。可是他一旦不正经，开起车来绝对是老司机啊。

夹竹桃有开红花的，有开白花的，而冯梦龙《夹竹桃》，开的是黄色的花。再选几首看看大家看看。

丝丝绿柳映窗前，系弗住个情哥去後缘，花栏绕遍，春怀可怜，取花消遣，把金瓶水添，梅香不识奴心苦，将谓偷闲学少年。——末句出自程颢《春日偶成》: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玉皇许我结姻缘，分明是玉女金童做对眠，眼前虽好，他时怎圆，欲图长久，须是改迁，(姐道：郎呀，我听你)学子个姑苏台上西施去，门泊东吴万里船。——末句出自杜甫一首广为人知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来时正是二更天，共郎做个并头莲，销金帐里，情浓意坚，双双戏耍，花心正鲜，(姐道：)我纤纤玉手勾郎睡，好像沙上凫雏傍母眠。——这句也是出自杜甫的《漫兴九首》其一：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来时正是浅黄昏，吃郎君做到二更深，芙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姐道：)情哥郎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这句出自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倾盆梅雨经窗纱，掩转子房门日又斜，画眉人远，相思病加，黄昏将傍，心如乱麻，今夜里冷冷清清、只有梅香来作伴，闲敲棋子落灯花。——这句出自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瓜甜藕嫩是炎天，小姐情郎趁少年，纱厨鸳枕，双双并眠，颠惊倒凤，千般万般，(小阿姐道：)我搭情郎一夜做子十七八样风流阵，好像才了蚕桑又插田。——这首是宋代翁卷的《乡村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吹开池面像个明镜台，小姐梳妆照粉腮，忽然想起，情人不来，嫩梳云鬓，闲却凤钗，小阿奴奴淡子蛾眉无人画，枉子两山排闼送青来。——这句出自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