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帝王统治的封建时代，每个士子的一腔抱负都是为国效力，然而那是一个势力盘综错节的时代，单凭少年天才和一颗赤子之心远远不够。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少年天才在仕途上屡屡受挫更加不幸？世上还有什么遭遇比出身名门，却颠沛流离而死更加悲剧？

临水听雨声，风却卷愁来。倘若时光能倒流，也许他愿意离开这浑浊的庙堂，也学陶渊明那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但若真如此，那他就不是那个性情孤傲、才华横溢、敢于讥讽权贵的温飞卿了。在无数个万籁俱寂的夜里，他满腹惆怅，在灯火阑珊处他扪心自问：我该何去何从？

此时此刻的温飞卿并未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心中的羁绊化为释然。

.壹.

德宗贞元十七年（年），温家从显赫的名门望族变得衰败没落。谁也不曾想，当年的宰相之家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是这一年，温家迎来了一个新生儿。尽管他的样貌没有想象中那样俊美，但他的父亲依然对他寄予了厚望。

出生在一个家世衰败的名门，注定了他这一世必然磨难重重。从那一刻起，他的身上便背负着复兴家族的厚望。父亲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给他取名“歧”。

他端坐在案前，右手执笔，在父亲的指导下写出了人生第一个字。

他那黝黑的双眸认真地看着父亲的脸，仔细地聆听：歧，出自李白《行路难》中的“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时，聪颖的他已经明白：这是父亲对他的希冀。

温歧，字飞卿，庭筠是他的笔名。他年少才高，在当时已经颇有名气，三国时期有七步成诗的曹植，但是温飞卿却在每次考试中，写律赋不用起草稿，只需双手交叉就能成八韵。

从这一刻起，他又多了一个外号：温八叉。

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少年，骨子里似乎都流着刚正不阿的血液，少年温飞卿心中的清流早已容不下一丝污浊。又或许每个少年天才的身上都有一股孤傲，恃才傲物成了他的代名词，辞职华丽成为了他的标签。

但是，再怎样的才华横溢也抵不过他屡试不中的痛苦。这一年，因为杨贤妃谗害庄恪太子，已经有数十人被杀，太子不明不白地死去。温飞卿也不幸被卷入了这场政治斗争中，虽然没有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却也因此累及己身，再难中进士。

终于，他把满怀抱负、满腔悲愤，在延绵无尽的岁月里、在朦胧的夜雨中化作笔下的诗句。

《杂曲歌辞.达摩支》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君不见无愁高纬花漫漫，漳浦宴馀清露寒。一旦臣僚共囚虏，欲吹羌管先汍澜。旧臣头鬓霜华早，可惜雄心醉中老。万古春归梦不归，邺城风雨连天草。

借史抒情，无疑是温飞卿最喜欢的表现手法了。他用这首又称为《泛兰丛》的乐府名曲，咏叹北齐后主高纬因荒淫奢侈而国破家亡的故事，来针砭晚唐统治集团的腐败。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虽有相思之意，却并不是儿女私情，而是显示令人难以忍受的戕害。

“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借战乱中被胡人掳走的东汉女诗人蔡文姬和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扣留的苏武这两个典故，来渲染对故国的思念。

亡国之恨，多少北齐老臣空有复国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只好借酒浇愁，退隐山林。与之前的盛况对比，今日的景象已是沧海桑田。

他何尝不想统治者能过悟出盛衰兴亡的道理？此时的温飞卿伫立在明月下想：背负家族的我该何去何从？罢了，就让我随性而为吧。

不止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退隐山林吧，像范蠡那般忘却功名，只一叶扁舟遨游于天地间。所以他在烟雨迷离的江南写道：

《利州南渡》

澹然空水带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夕阳西下时分，他站在江岸烟柳边，开阔澄清的江面映入眼帘，水光潋滟处还有起伏弯曲的苍翠山岚。马儿长鸣，船影缥缈，江水上一片苍茫，等那远去的渡船归来，便是他上船之时。江天万顷，白鹭在自由地飞舞，踏上船只，回望岸上，飞鸟早已散尽。

向晚黄昏，温飞卿只觉得难以入梦，他不知道梦中该身在何方？是那云天之下、山水之间吗？连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满腹经纶的范蠡都辞官乘舟而去，何况他？

可是就是这样任岁月蹉跎吗？不，他不愿意。

.贰.

他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却不曾审视过自己。的确，温飞卿是一个智商非常高的人，他才高八斗，喜欢结交各方朋友，但不懂得如何去维护朋友之间的关系。官场如修罗战场，没有圆融的性格，总是难以自处。

大中九年，未曾死心的温飞卿再一次应试。他自认为有才，在考场中暗自帮助其他考生应试，被主春闱的沈询特殊对待。心高气傲的他大闹了起来。那个“救数人”的绰号终于因此事而坐实，温飞卿这次考试也落了空。

其实他早就明白，在他的心中有两股力量在搏斗，一个声音对他说：坚持下去吧；另一个声音对他说：放弃吧。仿佛一个是浪子，一个是士子。连他也无法分清楚，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那一日，他与一群好友在花下喝酒吟诗，众人对令狐绹献给唐宣宗的曲子推崇不已，不知是一时嫉妒还是酒气上头，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平：那明明是我写的曲子啊！

脱口而出后，悔意油然而生，但已经覆水难收。

虽然令狐绹心中非常不快，但还是原谅了他，毕竟他的才华令人折服。直到那日，令狐绹向他请教何为玉条脱？

他自信满满地答道：“出自《南华经》，相国虽然公务繁忙，但也要时常读书啊。”君子一言，其实并无他意，但在令狐绹听来这话分明是在嘲笑他见识浅薄。

一句话便葬送了这段友谊。

令狐绹身居要位，他知道自己得罪了令狐绹，以后想有出头之日更是难上加难。从此，他在歌妓中流连。她们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对美好生活和美满爱情的向往打动了他那颗疲惫的心。

她们和我何尝不是一样？他一边吹笛，一边看着女子粉饰的妆容，在笛声和女子的歌声相融中，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于是，他用一首又一首词写尽了儿女情态，借她们对爱情的渴望、苦等，来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悲伤。

他写她们难以成眠：

《瑶瑟怨》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他写她们倚望：

《梦江南.千万恨》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他写她们照镜：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他写她们苦等：

《酒泉子.楚女不归》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玉钗斜篸云鬟重，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他写她们的相思：

《新添声杨柳枝词.其二》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些心怀希望的女子苦等的人像梦中泡影一样，缥缈无迹。可是女子的青春短暂，一旦年老色衰便难逃被抛弃的命运。

这正是他想要表达的悲哀之情，所以他的词作虽然绮丽但并无欢乐。那华美堂皇的落寞一如他的平生，不管是失望还是希望都在等待中矛盾地共生。

.叁.

一次又一次对功名的期待，换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他看向天际那只渐渐飞远的纸鸢，满腔的哀愁悄然滋长。这一日天将明，他把收好的行囊背在身上，推开门，走出去才发现驿墙上枳树的白花已经开放。

温飞卿看向苍茫清冷的天空，想起昨夜在梦中出现的故乡景色，心中升起了一阵又一阵哀愁。

《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此时是唐宣宗大中末年（年），他已经离开长安一些时日了，此刻刚好经过商山。清晨起床时，店外已经响起了车马叮叮当当的铃铎声。

温飞卿住在山区的茅店里，等听到鸡鸣声时爬起来一看，天上有月，尽管时间尚早，他仍然收拾好行装出发赶路。只是昨晚的梦啊，那远在长安南郊杜陵的家已经被重山阻隔。这不是他第一次贬谪，也不会是唯一一次。

他在一所与故乡相隔遥远的山间驿舍，乍醒时，思绪还停留在刚刚消逝的梦境中，恍惚间，梦境似乎在朦胧中继续。

《碧磵驿晓思》

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深山空寂无人，这一段旅途孑然一身，温飞卿更加珍惜朋友之间的情谊。但是在这里，除了寂静的深山，再无他人，只有那清澈的流水沿着山路一旁蜿蜒而下。于是，他只能以它清澈的面影和清脆的声韵来慰藉自己的寂寞。

《过分水岭》

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既然已到远方来，不如寻访一下隐居山间的处士。日暮鸟散，初秋时节，漫山遍野的荞麦花一片洁白，看着那条幽深的小路，他不得不向砍柴人来打听卢岵山居的所在地。

《处士卢岵山居》

西溪问樵客，遥识楚人家。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

难道他忘记自己的志向和追求了吗？难道他从此心中不再怀有希望了吗？

温飞卿很清楚，他并没有忘却，只是被接二连三的失望麻痹了。

他浪迹江湖，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时节与一位少年相遇。这位少年和当年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他与少年一见如故，可惜只有片刻相会，便匆匆分别。也是这次短暂的相遇，让他心中的火苗再次被点燃。

落拓江湖又如何？我仍可以一抒心中块垒：

《赠少年》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温飞卿始终心怀期待，他想总有一天会有人赏识他的才华，重新重用他。

那一年，他已经决定离开江东。那日，他与友人开怀畅饮，没有悲愁，也没有伤别，而是设想他日重逢的喜悦。

《送人东游》

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

然而事与愿违，此时温飞卿虽然诗名大噪，但生活却越来越潦倒。

他不过想要一抒胸怀而已，为什么如此艰难？不能如愿，他又难以释然，如此一来，他只有继续醉生梦死，在醒与睡的边缘挣扎。

屋漏偏逢连夜雨，咸通四年，生活贫困的他在扬子院行乞，巡逻的兵丁把深夜买醉的温飞卿打断了牙齿，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于是他前往令狐绹那里，希望令狐绹处置那些无礼的兵丁。可令狐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处置兵丁。兵丁更加肆意妄为，四处宣扬他的丑迹。

大概是上天怜悯，咸通六年，温飞卿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春天，出任国子助教。然而，他的性情并不适合那个腐败的时代。

当时，他以国子助教的身份去监试，曾在科场受人压制的温飞卿自然不愿采用传统的方法来监试，他严格地选择了文判，然后把其中三十篇最为优秀的文章放在榜上，公布于众。并请群众一起来监督，杜绝了取士的不正之风。

尽管这个举动在当时传为美谈，也掀起一股新的风气，但这股风气还没成熟，就给温飞卿带来了新的不幸。

他自问：我活着不就是要揭露腐败、指斥时政的错误吗？

这的确是一个忠诚的臣子该尽的本分和职责，但在那个腐败的官场，权贵不允许指斥。因此，宰相杨收在震怒之下，把他贬为方城尉。

想到同样壮志未酬的诸葛亮，他心生惋惜：

《经五丈原》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营高压汉营春。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看着大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云彩里，他回想此时蹉跎了大半辈子，除了颠沛流离的岁月在脸上、心上留下的沧桑，别无一物。

他对国家的热爱丝毫不减，但对于晚唐统治的腐败，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用诗句来寄托自己的赤子之心。他身形已佝偻，华发早已生出，今日的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傲气冲天的少年，而是一个年已半百的老者。

他站在长安北门外渭水之上的灞桥，深知此去一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