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拿什么回应远方的微笑

一抹夕阳，透过窗户打在墙上，不紧不慢地

扫描着堆满了书刊，和杂物的房间

他枯坐于昏暗的角落，两眼发直

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手翻开一本旧书

这本书早就买了，尘封多年，却从未阅读

书脊已经开裂散架，纸页一张张脱落

他感到厌倦，不想再去修补了

呆滞的目光下，双手机械地撕毁泛黄的书页

就像撕碎没有用过的时间，和苍白的岁月

他想起了老宅，枯井，寒冷的

夜空，叉状闪电下，惊飞的乌鸦与麻雀

想起了那些后悔的事，羞愧的事

倘若能像撤回一条信息那样删掉就好了

也许，清零的虚空，白茫茫的

冬雪，干净无字的白纸，没准儿

真的是在提醒，一个幸运的机会即将到来

他站起身，推开窗户，东方

已然露出鱼肚白，环卫工人专注地

清扫路面，丝毫不理睬鸟儿的叽叽喳喳

当微弱的晨光开始整理夜晚的

凌乱和失序，他忽然发现

河对岸的丛林里，那献祭于春的少女

从微风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缓缓地站起

以新的舞姿，回应远方那含泪的微笑

02

故乡的日光浴

锈蚀的门环，无精打采地

面对着这个不知是谁创造的异乡

也不知从何时起，总是会有

那么一阵风，没头没脑地突然发力

裹挟着来路复杂的情绪，撞向

那道窄窄的冷门，然而

受伤的从来都不是门，反倒是风

冬至刚过，走在异乡湿冷的孤寂里

脚前长长的影子，也许是夕阳

用心完成的一幅印刷品吧，可是

又有谁会读懂这令人心碎的提醒呢

从手机里溢出的信息碎片

就好像散落于别处的陶瓷马赛克

还能找到自己在原初图案中的位置吗

唉，为何要到闪电向悲凉的死寂叫板时

才会省悟：原来，只有故乡的日光浴

才能让没着没落的心真正安顿下来

也不再被黑夜操纵的苦闷诱陷

可问题是，假如当初就知道真相

还会不会选择离开故乡，放弃日光浴呢

03

大雪

这么说吧，大雪，应该是冬日最好的推荐信

你看，好友点赞的地方，马兰花便开了

为了能被春录取，冬，拧干了整个酷夏的汗水

把秋洒落于香山的红叶上晾晒

快到截稿日期时，住在叶脉上的诗人

便将一首首哀歌投进最后一场秋雨寄给大雪

冷风里，一片残叶飘落于黄昏的湖面

叶片的破损处，有水渗了进来

这漏洞，不知从何时起

便成了悲剧悬挂于月光的永恒主题

影子里，就在黑蜘蛛拧断爱情脖颈的一瞬间

一枝荷便借着雷电之刀剖腹自尽

到了秋后，总是会看到

残荷边清点着残痕，边给安魂曲添加新的声部

大雪日，鹅毛般的大雪雪藏了一切

正午，怀揣诗句的雪花，每片都朝向春的方向

至今记得，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向来比忍冬花还要隐忍的冬，拼命摁住泪目

但是，终于没能忍住，还是抬起了右手

向天空“啪”的一声，打了个清脆利落的响指

04

阁楼的窗户开向大海

还记得吧，阁楼的窗户是开向大海的

凭窗远眺，S形的海岸线

拖着海与陆地相互侵咬的不规则印痕

消失于海平线的一剑横截

昏茫孤寂的夜晚，星星的闪烁

也许是为了给黑暗点个高级差评吧

可是，盛夏的海滩上，那发烫的鹅卵石

却在焦躁地期待乌云对烈日的遮挡

起雾了，能见度越来越低

那艘出海未归的白帆，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然，深海的暗礁上

怎么又多出一部滑出时间的悲剧故事呢

盘旋于岛之上空的鸥鸟，俯瞰着

陷入漩涡的航船是怎样在“不得不”中轮回

又是怎样像鲸鲨一样，腾空一跃

以完美的弧线突围，继续破浪于航程的汹涌

05

好吧……

自从习惯于以“好吧”作为开场白

你便不再拉黑那打满补丁吱嘎作响的世界了

就像注射过万能疫苗，自带屏蔽于

信息核爆的蘑菇云在尘世染缸里的迷幻投影

透过隐形的玻璃罩，当你的目光

扫过拥堵的车辆，扫过地铁晚高峰密恐般的攒动

让头低下来的手机，便掩护着铅色的疲惫

面无表情地滑向佛系式的无奈

梦回的仲夏夜里，那插在长发间的白色铅笔

在半空中，勾勒着午夜断剑上的泪滴

溅上烈酒和甜饮的牛皮靴，摇摇晃晃着

一脚碾碎被弃于床脚阴影里的玫瑰

从绝望里弹出的一记重拳，倘若打在了棉花上

想想看，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

而你，不等岁月的磨盘把你磨成齑粉

一刹那的“爱谁谁”，便将自己彻底抛了出去

后来，你总是随身携带一支金色的防风打火机

虽然不吸烟，却喜欢独自坐在角落里把玩它

在“啪”“啪”声中，点燃，熄灭，点燃

就好像平静地低语着：好吧，好吧，好吧……

06

我的猫

知道吗虚空，我的猫忍你已经很久了

如果你现在问我，火灾中

蒙娜丽莎和猫之间，你选择救哪一个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忽略猫的呼叫，径直扑向那神秘的微笑了

自从我的猫成为我的猫

我便不再窝进沙发吐着荒废的烟圈发呆

不再冰凌般悬挂在屋檐下嘲讽红尘的喧嚣

那厌倦了咀嚼虚空，不恭地玩世的油腻

那貌似看破一切的慵懒，也早被我的猫看破了

每到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快要撑不下去时

我的猫便会悄悄地走过来，贴紧我

在抱进怀里抚摸它的柔暖的瞬间，鼻子一酸

裂开的乌云突然下起了太阳雨

一声“支棱起来呀”，便击穿虚空撞进我的耳膜

我曾怀疑过这个骗吃骗喝家伙的隐秘身份

怀疑它受过训练，执行某种特殊任务

要不然，当它从我的诗里跳出时

可怜的诗怎么就像淋湿的羽毛

贴着地面扑腾，一遍遍体验起飞失败的沮丧呢

我承认我被我的猫驯服了

这不只是屈服于抚摸老虎的乐趣，屈服于

一出门便急着回家，看上去很没出息的诱惑

更像是获得了熨烫悲凉虚空的秘方

它让我感受一种永恒，叫做，与我的猫在一起

07

再陪我走一段吧

我想知道你每天在手机上都点击些什么

我想让你再陪我走一段

要不一起去兜兜风吧，太闷了这里

好像有一种被无形绳索勒住喉咙的窒息感

漂泊于异乡，为何总是在方言的

迷雾里打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呢

夏日的黄昏，一抹斜阳慵懒地扫过临街塔楼

沉默的窗户在钢筋混凝土里张望

海滩上咸味的鹅卵石，不停地

重复着沉重的古老对白，和鲜有顿挫的音调

那精致的，像蜘蛛一样结网、赚钱的勤快人

任凭眼泪从汗毛孔里流出，却从不需要

对人生十字路口的上空，切条重估，拽出意义

只是偶尔奢侈地把胳膊举过头顶，伸个懒腰

而狂欢后被遗弃的街巷，总会在皱皱巴巴的叹息里

给收藏记忆的空杯，空椅发去链接

当那半是安慰半是恫吓的雷电滚滚而过

梦里的乡音便挑起童谣，在雾锁的峡谷上空回荡

抬眼之间，手机投屏的弹幕，从右向左缓缓跳动——

异乡是必要的，它提醒漂泊的人：故乡最美

08

后来

后来，一听到老虎引用佛经，或者是

类似的什么经，羚羊，松鼠，犀牛，梅花鹿

便警觉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

眨眼之间，便已不声不响地消失于丛林深处

据说，这是曾经被老虎亲吻过之后

遗留下的一种保护性应激反应

可是，在老虎的辖制区内，这种逃遁的动作

总是有点可疑，不然，时间为何偷笑呢

藏身于树后的羚羊，从生活的表皮撕下一角

剪贴进样子像诗的诗集，以为凑足了字数

便可找到出逃的路口，可是没想到

相互误解的词语却在混乱的排列组合中

对准羚羊精心呵护的希望

狠狠地砸了一锤子，裂开的脑壳里

彼此勾结的死胡同，在黑暗中交易着黑暗

而萎缩的脑洞，却把羚羊骗进幻觉，让它假装坚强

是啊，如果上次跌倒爬起来时，选择了另一条路

没准儿也会领悟到，秋天吃掉树叶

是为了让迷路者看见，风中的枝条正指向某处的绿色

看见紧挨着墓园后墙，长满杂草的小窄门

推门而入时，那豁然于眼前的梅花鹿

从时空的束缚里挣脱而出，时隐时现于无言之大美

而不再倾斜的天平也就坐实了传闻——

那道不起眼的小门，是老虎亲吻权的结账单

09

他想知道光和影是怎么打招呼的

走在深秋的林间小径，冷风中

翻卷的枯叶皴染着孤寂，把衣袋里滑落的

记忆，和残梦归还给虚空时

子规的啼鸣，便轻轻地牵起他的手，带他回家

可是，当初是谁把他带到异乡

又让他在磕磕绊绊的方言里独自慌张呢

他撕毁了不喜欢的合影，不想看到

酒杯相碰时，眼底悄悄闪过的一抹悲凉

他想知道光和影是怎么打招呼的

夕阳透过窗户，触摸墙壁留下的痕迹中

光影交汇的刹那，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慧眼死盯着不放呢

他写诗，然后锁进抽屉里

因为他相信，能打开锁的知音终究会看到

这不是高冷，只是有些误解式理解吧，不如不解

就像《论语》被做成了鸡汤，珠宝掉进了泥塘

然而，一直幽灵般纠缠他的，还是时光

为何即使被拉成线性的长河，弯曲成轮回的漩涡

或者，在被推向激战的潮头时粉身碎骨

也要赶在月圆之夜倔强入海，回归永恒的当下呢

10

没有你的日子

没有你的日子，就像一条虫蛀的灰暗织锦

无法修补的破洞，任凭记忆碎片

在进度条上漫不经心地漏过

窗外，清冷的街道，配合着昏暗的天空

将沉闷的空气，窒息于无形

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

就连巷口的那条大黄狗，也不见了踪影

你走了，带走了我的呼吸，也带走了

我的主题，那变奏出我想要的生活的主题

没有你，我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总是感到乏力，倦怠，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一片失重的羽毛，可有可无地随风起伏

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忽然想起在我生日那天

你问我想要拿自己的一生做什么

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

寻找你，认识你，把你当作

教我如何使用自己的说明书，告诉我

该怎样捋顺自己的混乱，怎样

跟自己做一个清算式的了结，学会

从琐碎的事情上，调制出奇妙的乐趣

学会把怨恨碾成碎屑，装入黑匣，投进湖底

当微风轻轻掠过湖面，一切

仿佛被切换至静音模式，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开始乘着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向远处的微光

缓缓地晕开，在月之柔板里，等你归来

（以上十首均选自《初——郭初诗集》，作者郭初：诗人，编辑。毕业于北京大学，长期从事新闻编辑工作，现为新华社《新闻业务》编辑。已出版诗集《初——郭初诗集》，所收录作品散见于《新华诗叶》《品读》等刊物。）

《初——郭初诗集》

ISBN：-7---2

郭初著

新华出版社年11月

定价：58.00元

原文转自：新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