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

这世上,总有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秋雅聊情感

发布时间:2022/9/2 17:51:32   

乱世纷扰人群慌张,她于人间匆匆走一趟,却只记住了你的眼睛。你答应她会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因为将来九泉之下相逢,她还要凭这双眼睛认出你。

你说到了,却没做到……

01

那天夜里,从嘉又于梦中惊醒。

我在厢房里听见他的动静,咳嗽声一阵阵传来,如同杜鹃啼血。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急忙披上外衣,掌灯来到他榻前。

他窝在床沿,咳得厉害,鬓角的发已被汗水濡湿,软塌塌的贴在额角。一张脸已经瘦的脱了形,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明明才四十来岁的年纪,却已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从嘉,你……”

仿佛有根刺哽在喉间,只喊了声“从嘉”我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自从那日离开故国金陵,渡船北上来到大宋国都汴京,他便不再允许我叫他陛下,只让我叫他从嘉。

是啊,如今四方统一,天下已定,这世上便只能有一个陛下。

“又做噩梦了?日间多思,夜间就多梦,近来咳疾也越发的狠了,还是少饮些酒吧!”

“劳荣爷爷挂念了,不是噩梦,是美梦。我梦见娥皇了。”

他说着转头望向窗外,自从住进了这清冷孤寂的思月楼,他便养成了对月独酌的习惯。只可惜那晚凄风苦雨,无月可看。

娥皇,我记得这个名字。

大概十多年前,一个春日的午后,先皇在殿内批阅奏折,我侍立在侧。殿外游廊上的喜鹊时不时地叫上一两声,在无聊散漫的时光中,它也慢慢学会了给自己解闷儿。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春日的阳光晒得人懒懒的,殿内极静,无聊透顶时我便也挨不住困意,靠着灯台直打盹。

突然殿外传来吵闹声,虽不甚明晰,但也足以把我从困意中叫醒了。

“尚荣,去看看是谁在外头喧嚷。”先皇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我不敢怠慢,赶紧跑出去瞧了一瞧。便看到从嘉,哦不对,是六皇子在与一个女子对峙,虽不知二人在辩论什么,但显然六皇子已经落了下风。

“回陛下,是六皇子,额……和……和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丫头片子,两人似乎在争辩些什么。”我战战兢兢的回禀,心里为六皇子捏了把汗。

陛下一听随即丢下奏折,踱步到殿外长廊上,遥遥的看见不远处二人孩子气的争论,紧皱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

“她可不是一般的丫头片子。周宗之女,小名唤娥皇,通音律,善歌舞,尤工琵琶。跟咱们老六正可谓不打不相识呢!哈哈。走吧,任他们闹去。”

先皇李璟,是烈祖皇帝临终前托付给我的。曾经那个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战兢前行的少年,如今双鬓也已染了雪。

我心下了然,六皇子长大了,也该娶亲了。娥皇,那倒是一个配得上皇后之位的名字。

梦里繁华未落幕,醒来沧海已桑田。暮春时节又逢雨,故国故人皆不见。

“那娘娘她可有话托给你?”

“她让我保护好自己的眼睛,说将来九泉之下相逢,她还要凭着这双眼睛认出我。”

他想起自己的眼睛,又想起因为这双眼睛而带来的人生遭遇,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02

公元年的七夕佳节,一个孩子降生在金陵皇宫。这孩子丰额骈齿,一目双瞳,天生的一副帝王相。先皇大喜,说这天生的一目双瞳堪比东海明珠,有着安定江山社稷的作用。于是赐名从嘉,寓意从天顺命,嘉和万世。

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单为这双眼睛,储君之位怕是要迎来大变动了。

只是那时没有人知道,这双有如天助的眼睛将会在冥冥中搅动出怎样的历史旋涡。

从嘉12岁那年,一天下学归来,问我“荣公公,我的眼睛天下无双可以定乾坤安社稷,为什么皇兄不喜欢呢?”

从嘉所说的皇兄便是皇太子弘冀。他与从嘉不同,作为将来的一国之君,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要的是收复中原、还都长安,再次恢复盛唐的繁华,他要的是自己留名青史。

这样一个对江山势在必得的太子,怎么会允许在他之外还有人生得一副帝王相。

虽然生于深宫中,长于妇人手的从嘉,对于帝王之位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但是储君之争是每个帝王之家都逃不过的宿命,他不在乎,不代表就可以置身事外。

后来从嘉慢慢长大,也渐渐明白暗流涌动的皇廷会是他终生的束缚,而他那双为世人称道的眼睛也成为了他此生最大的掣肘。

于是19岁那年,他主动退出储君之争,隐居钟山。临行前他来与我告别。

“荣公公,我今日才明白,这眼睛虽长在我身上,却从未属于过我。它既可以保江山社稷,说不准哪天也会因此断送了江山。说到底,它只是一双眼睛而已,它应该去看看这世间山水,而不是终日幽居在红墙大院内。大哥是皇太子,将来这天下只能是他的。”

从嘉离开后,太子弘冀监国,日日殚精竭虑的他慢慢得到了陛下的赏识。我依旧侍立在陛下左右,偶尔奔波于东宫做传达工作,日子一如往常。只是偶尔会想起千里之外的从嘉,不知他在那清冷的世外钟山,是否寻到了心里的那份逍遥自在。

事情仿佛在朝每个人期望的方向发展,直到那年冬天东宫传来噩耗,太子弘冀抱病而逝。噩耗传出宫外时,从嘉还未曾把他祖父的江山看遍。

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是天生的太子命,一个是天生的帝王相。有时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蛮不讲理,若是太子命,任你怎么折腾此生也只能到太子为止;但若给了你帝王相,你就是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上。

03

从嘉终究还是穿过了浩浩殿堂,一步一阶,直走到那把世间最尊贵的椅子面前,底下群臣跪倒一片,“吾皇万岁”的声音山呼海啸般袭来,他终于还是被推到了冰冷孤寂的无人之巅。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又何曾征求过斯人的意愿?

“陛下,该用膳了。”

“荣公公,我现在是陛下了。”

“是的陛下,您以后应该自称‘朕’。”

“朕,朕昨晚梦到皇兄了,他拿着一把匕首要来取我的眼睛。荣公公,我终究还是抢了大哥的皇位。”

“陛下,您没有抢,这都是命。”

“是啊,我躲得了一切却躲不过命运的安排。就像我躲不过这奇怪的双瞳偏偏长在我的眼睛里一样。”

那一年,他24岁,也渐渐习惯了自称“朕”。

十年一代皇帝,到从嘉登基这一天我已历经了三代帝王的更迭。他一路迷迷糊糊的从皇子到太子,又从太子到天子。那个小时候哭着问我为什么皇兄不喜欢他的眼睛的孩子,转眼间已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君临天下了。

我堪堪忆起很多年前他父皇即位的那天,也如今日这般普天同庆。仿佛时光倒转,把几十年前的事又重演了一遍,相似的场景,只是换了个人。人在宫里呆久了就容易麻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总以为天下还是曾经那个天下。

然而时间从不体谅人的难处,它只知道轰轰烈烈的往前跑,并把那些活在往日繁华梦中的人狠狠甩在身后。

04

只是那时交到从嘉手里的南唐王朝已是千疮百孔,在乱世中风雨飘摇。这样一个日渐衰败的王朝,又岂是他一人可以力挽狂澜的。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勾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诗中有离愁,命中不得休。

公元年,宋军势如破竹,攻入皇城。从嘉一首《临江仙》还未吟完,宋军便已攻破了城门。

那夜的风很大,从嘉扶着城墙弯下腰去,咳得厉害。彼时距离娥皇去世已经一月有余。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杏花微雨的金陵城,几曾识干戈?

太祖皇帝赵匡胤御驾明德楼那天,我跟在从嘉后面匆匆往城楼门口,跪拜迎驾。

“不是都说江南国主李从嘉,生的是一目重瞳子,天选的帝王吗?今日如何了?哈哈哈。”

太祖皇帝的一个随身侍从为讨他欢心,指着跪在地上的从嘉狂妄大笑。

我想,他肯定不知道,那个跪在地上的臣掳也曾与他身边的皇帝把酒言欢。

从嘉跪在龙辇前,抬头看向轿内的人。曾经的旧知己于高高的龙辇之内幽幽开口,封他为“违命侯”。

就是那天从嘉对我说,如今匡胤为天下君,我为阶下囚。这世上没有天子和囚犯做朋友的道理,荣爷爷以后也不要叫我陛下了。

这一年,从嘉39岁。

05

太祖皇帝一统中原,结束了五代十国的乱世局面,天下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盛世祥和之时,我与从嘉却被幽禁在了汴梁皇城内的一座小楼上,从嘉管它叫“思月楼”。

思月楼中思故国,故国有月哭离别。

从嘉每每在楼上看着天边清冷的月亮,心中念着前尘往事,总是夜半而归。我想起他近来咳疾甚重,便拿了披风去楼上寻他。

“不知今晚的月亮是否也照亮了金陵。”他开口问道。

“荣爷爷,你说金陵和月亮哪个更远呢?我小的时候,先生曾给我讲过“日近长安远”的故事,说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我那时不明白,长安哪里远呢?若是马蹄轻快,一日便可抵达。如今我抬头见月却不见金陵时才明白,想来都是一样的道理,金陵距我,比月亮还远呢。”

从嘉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自己只身被掳到汴梁,故国故土皆后抛时的心酸,开口吟了一首《虞美人》并命歌姬演奏。

只是笙歌燕舞,举酒邀月之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公主,夜里风寒,您到臣这里来所因何事?”

“没事就不能过来坐坐吗?今天是七夕又是你的生日,我是替皇兄来给你道喜的。”

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吩咐道“翠袖,将皇兄准备的寿礼呈上来。”

寿礼被安放在托盘中,上面盖着一块明黄色的布。不知道大宋皇帝给从嘉准备了什么样的寿礼。

“我今日可是求了好久才从皇兄那里要来这一份差事……你当真忘了,那年在金陵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公主您这是……”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些话要单独与违命侯说。”

公主遣散了众人,我也从楼阁中退出,静立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公主双眼通红的从里面出来。

我心下一紧,连忙冲进去,看见从嘉躺在地上,一把匕首和一只金樽安静的呆在桌角,匕首上的鲜血滴滴涓流,蜿蜒成一条细细的小河与洒落在地的墨汁汇合在一起。

我把从嘉抱在怀里,他真的瘦极了。我伸手去抚摸他的眼睛,那里已空空如也。曾经被寄予厚望可以定乾坤安社稷的“一目双瞳”已经不见了。

原来,这就是皇帝陛下送来的贺礼。

匕首是为他的眼睛而来,金樽里的御酒则是为他的命而来。

我看着鲜血从他嘴角流下,突然很多记忆一瞬间涌现。我想起第一次把他抱在怀里的场景,他那时才七个月大。

这时殿外奏起了琵琶。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愁字不成愁,谁知我心忧。

这些旧宫里的歌女跟着从嘉一路漂泊至此,虽历尽沧桑,歌声里却从未掩去金陵女子独有的韵致,她们和从嘉一样都没变。

“荣爷爷,你说如果我没有生这“一目双瞳”,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如果没有这双瞳,大哥也不会夜夜殚精竭虑,最终抱憾而死,我兄弟二人也不会反目。其实,这双眼睛本该长在他身上才是。”

“小殿下,您当真是糊涂啊!先皇是何等英明的人,他怎么会把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就那么轻易地交给一双眼睛呢。您仁德宽厚有仁君之风,先皇和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这才敢把天下交给您啊。”

“只是,这天下并不是李家的,王朝更替斗转星移,谁也没有本事一直坐拥天下。南吴亡了,会有南唐,南唐之后,会有北宋,北宋之后,仍会有一个个王朝建立。做天子的也只是暂时代替上天执掌江山而已,没有谁把江山从老天爷手里抢走。荣爷爷,我今日没了眼睛方才看见心心念念的故国金陵啊。”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放下家国仇恨得见故国江山。失去了眼睛的从嘉,到那一刻才真正释怀了那些执念,亦放过了自己。

匕首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从嘉的血已经渐渐干涸在上面,想必早已冷却了。

这一年,从嘉42岁,已过了不惑之年。

我拿起那把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黄泉路上孤寂荒凉,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生命的最后,我又回忆起那年的金陵。春日的午后,先皇在大殿内批阅奏折,窗外的喜鹊时不时的叫一两声,阳光透过窗格洒在身上,晒的人直犯困。

不一会,一个少年走进来告诉先皇陛下,他刚刚如何如何遇到一位刁蛮的丫头,他们就何事如何如何争辩。

在我记忆中他始终是那个与世无争的六皇子。

可是从嘉啊,世上如侬有几人?

后记:

南唐后主李煜,原名李从嘉。七夕出生,年18娶妻娥皇,年24于金陵继位,年兵败降宋,年七夕亡于汴京,享年4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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