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白发笑春风，

子规声里雨如烟。

得知金庸逝世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惋惜，为一个再也无法逆转自己悲剧宿命的女子而惋惜。

她的名字，叫程灵素。

程灵素只在《飞狐外传》中出场，算得上是女三号，这个排名还有些勉强。单凭篇幅笔墨论，袁紫衣和苗若兰就不必说了，马春花也能堪堪与程灵素打个平手。

但是在我看来，程灵素有宋轶的特质：她演谁，谁就是女主。

更何况，惊艳的人生从不需要浓墨重彩的堆砌，寥寥数笔所能概述的故事，也并非就一定平淡无奇了。

1

程灵素在金庸所刻画的人物中，是个另类的存在。

因为长得着实不好。

金庸一定有一颗对女子极度温柔的心，在他塑造的武侠世界观里，丑陋与粗鄙尽归男人，而女子总能受上天垂青。

《天龙八部》里段誉的妹子们，《鹿鼎记》里韦小宝的七个老婆，《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的四个红颜知己，就连出场次数屈指可数、连个名字都没有的黄衫女子，也是“风姿绰约，容貌极美”，哪怕是李莫愁、叶二娘等反派人物，也都最起码生了一副好皮囊。

唯独程灵素是个例外。

书里说胡斐初见她时，“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黄稀干枯，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

简单来说，就是矮、黄、平……

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让胡斐“心中一怔”，一怔之后，也很快就将这个平淡的印象忘在了脑后。

张爱玲说：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

这话让人听了心酸，可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毕竟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

真希望程灵素能生活在现代，因为这个时代从来都没有丑陋的女人，只有懒惰的女人。况且程灵素也不是丑，略施薄粉，也是一样的明艳动人。

“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竟似越看越美，浑不似初会时那么肌肤黄瘦，黯无光彩”

相貌平庸从来都不是什么罪过，真正让程灵素成为一个感情悲剧的，是她的聪慧。

2

程灵素的聪慧程度，在金庸笔下所有人物中排行第一，即便是少年狡黠精怪、中年深谋远虑的黄蓉，与之相比也是颇有不及。至于赵敏，只能算是姑娘家的小聪明罢了。

神机妙算的例子就不举了，因为从程灵素出场，每一件事都是料事如神、从容应对：赠花救人，化解师兄师姐怨仇、救胡斐脱险、解救马春花、破掌门大会……

程灵素的聪慧，在于看透人心之后巧妙布局，更在于她从不主动出击，而是引君入彀。严格的说，虽然她善于用毒，却没有主动毒杀过一个人，她的敌人从来都是死于自身的贪婪和冒进。

她生前没有杀过一个人，清除师门败类，是在她身死之后：

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

赴死之前布的连环局，更是将她的聪明过人之处体现到了极点：不仅救了胡斐，还用离间计使仇人自相残杀。而更重要的，将胡斐的内心早已读的通彻明晰：

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

书中有一个细节，

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镜子通统不见啦。”

察言观色、洞悉人心到了这种程度，怕是后来以“见风使舵”作为看家功夫的韦小宝也要自愧不如吧。

更重要的是，受到了误解后，程灵素没有嗔到“你不懂我！”，而是淡淡的说出真实的情况。

磊落，宽容，怕是只有被医眼睛之时用人不疑的苗人凤才堪比肩。

胡斐嘛。倒有些配不上程灵素了。

可惜的是，姑娘们总会莫名其妙的爱上一个配不上自己的男人。

3

爱上了胡斐的程灵素，可以说把能做的都做了：陪他东北西走闯江湖，帮他智斗强敌化险为夷。

她做任何事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胡斐，哪怕是最后胡斐中了剧毒，也并非一定要以命易命。

三种毒有药可解，有药可以延续生命九年。可程灵素怎么想的？

他这么好的人，怎么可以只活九年，他还有仇没报，他还有心上人事未了。

她处处想的是胡斐怎样，完全不顾惜自己。

对于这样一个长得不怎么美、却又聪慧过人、还对自己一片深情的程灵素，胡斐是怎么看待的呢？

“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胡斐在害怕，他害怕这个对自己洞之若烛、任何小心思都被看了个通彻明白的姑娘。

程灵素对他的好，难道他不知道吗？

但爱情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靠感动来成就的。

特别是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

纵观金庸的全部作品，也只有《天龙八部》里的段誉通过死缠烂打感动了女神王语嫣。但在后来的新修版里，金庸让段誉明悟，自己爱的一直是神仙姐姐这个幻想，而不是王语嫣；而王语嫣也仅仅是感动于段誉的执着，但心中念念不忘的表哥慕容复才是她最终也是唯一的归宿。

胡斐当然知道程灵素的好，他将这段感情定义成了亲情。

就像是杨过对程英和陆无双一样，认作妹妹，仿佛这样，既有了不可斩断的羁绊，又免去了“你爱我我爱他”的尴尬。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多磕两个……有多少人乍看这一句，像是见到调皮小女孩撒娇一般晒然一笑。

可多磕的这两个，却始终没能磕掉自己深藏在心中浓烈的爱意。

我一直盼着金庸能够像重订《天龙八部》一样，重新给程灵素一个定义，哪怕她依然要悲剧的死去，可至少，能不能让胡斐这个大猪蹄子承认这段爱情呢？

让她以爱人的身份去死，而不是妹妹。

世上最心酸，便是你爱上一个人，他护你怜你，却偏偏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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